汪曾祺谈饮食文化(精选5篇)
汪曾祺谈饮食文化
浅论汪曾祺的美食散文
汪曾祺(1920.3.5—.5.16),江苏高邮人,著名小说、散文家、戏剧家。1939年考入昆明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,师从沈从文。1940年开始发表小说,代表作有《戴车匠》、《复仇》、《绿猫》、《鸡鸭名家》等。比较有影响的作品有《受戒》、《异秉》等。他的作品开始受到人们的重视是在八十年代之后,因为那时候文学不再承载太多的政治功能,读者开始更注重作品的审美性了。
汪曾祺可以算是一个京派文人的汪老,他既不是以散文起家的职业散文家,也不是久负盛名的资深散文大家,散文创作对他而言不过是“搂草打兔子,捎带脚”罢了。可是就是这样的“捎带脚”成就了一个散文家。而随着生活质量的提高,生活节奏的加快,汪老古朴明净,冲淡平和的散文越来越受到现代人的喜欢。特别是他谈吃的美食散文。汪曾祺谈吃,不同于知堂的冷峻,张爱玲的矫情洋气,也不同于梁实秋的一脸吃客像。娓娓道来,信手拈来,别有风味地流露淡淡的文化气味,都是寻常吃话,读来却是不厌。谈吃不能就吃论吃,一本菜谱又有什么趣味呢?汪老把吃的感受、吃的氛围,怎么个来历说得头头是道、烘托得恰到好处。用真实细腻的语言,表达了无限的生活热情和雅致的韵味,是把口腹之欲和高雅文学拉得最近的人。他既不是达官贵人,又不是商贾巨富,因此所食、所喜的多是地方风味和民间小食,他谈萝卜、豆腐,讲韭菜花、手把肉,皆是娓娓道来,从容闲适;读的人则津津有味,满嘴噙香。
文人做菜就像文人画一样,随性,却又有雅致的讲究。
这种味道,大师傅做不出,他们有匠气,小保姆更做不出,她们缺乏想象。
老头儿的文字也像他形容的菜,有清新的豆香。里面的一些幽默就更鲜爽啦。
越看越觉得这老头儿可爱,走到哪吃到哪,吃得那叫一个香!直到他写到自己也老了,感叹:
“活着多好呀。我写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觉得:活着多好呀!”
然而,他却是在写下这句话的过世的。汪老的一生可以用他的话来概括,“年年岁岁一床书,弄笔晴窗且自娱。更有一般堪笑处,六平方米做郇厨。”而汪老的这个郇厨是做的那样“别有才情”呀。有人说他写吃的文字可以就食。甚至比实际吃还有味道。个人觉得很有道理。
汪曾祺的文字炉火纯青。一段平常的生活,被他拿在手上,揉一揉,捏一捏。三下五除二,简直栩栩如生。如果只是文字炉火纯青,是不够的。还要热爱生活。汪老曾所过,“我把自己所有的爱的情怀灌注在喜好美食的文章中”,“用自己艺术的心灵体味更其真淳的生活,并用美化了的生命热情再现。”
正如汪曾祺所说,人不管走到哪一步,总得找点乐子,想一点办法。 是的,美食,这就是他找的乐子,想的办法。让我们仿佛可以从他的文字中随手一抓,即可抓取“糯米粉为蒂,包豆沙白糖,在锅里烙熟的年烧饼”。凡此种种,常常让我觉着饥饿。
汪老的美食散文主要将饮食与民俗相结合,写了地方的风俗人情;间或做知识考据,将蔬菜的名与来历细细说来;其中又蕴含着汪老睿智的处事态度,他淡泊名利,追求和谐之美,以宽容之心待人,在缅怀过去的时光里,亦有一种从容在里头。本文仅就汪老做美食与做学问这点来切入,在品尝美食的时候,也能获得“秀色可餐”知识。
1.饮食中的知识考据
著文品食之余,汪曾祺会对饮食间“或做小考证”。每一篇美食散文都含有对相关没事的来历,名称,掌故等历史,文化知识的自觉考证,这不是汪老“掉书袋”刻意为之,而是严谨治学态度和广博学识在无意间的自然流露。剧作家沙叶新评价他的作品是“字里行间有书香味,有江南的泥土芳香”,李生滨认为汪曾祺的散文“俗不伤雅,既不掉书袋,也有文化气息”读过《徐文长佚草·双鱼》,考查出鳜鱼何称鳜鱼,以及不同地域中不同称呼的由来,“也不失为一件有趣的`事”。汪曾祺在《葵·薤》里说,自己小时候读汉乐府《十五从军征》“舂谷持作饭,采葵持作羹,羹饭一时熟,不知怡阿谁”时,尽管他“未从过军,接触这首诗的时候,也还没有经过长久的乱离,但是不止一次为这首诗流了泪”。想见汪老也是多愁善感,性情中人,遇事有激情,有感动,有愤慨。但汪老并不止于见花流泪,感别伤心,而是追根究底,想要弄明白葵到底是什么物种,他从《毛诗品物图考》追到吴其浚的《植物名实图考长编》和《植物名实图考》,恰巧在武昌见到了古书中的葵——冬苋菜,终于放下了一件心事,总算把《十五从军征》真正读懂了。
篇2:汪曾祺谈吃
元丰元年,苏东坡为纪念战胜洪水的壮举,在徐州城东门之上建造大楼,并邀请文人雅士饮酒作赋,以示庆贺。高邮人秦少游派专人呈上一份高邮土特产,并附诗一首:
“鲜鲫经年渍醽醁,团脐紫蟹脂填腹。后春莼茁滑于酥,先社姜芽肥胜肉。凫卵累累何足道,饤饾盘飧亦时欲。淮南风俗事瓶罂,方法相传我旨蓄。鱼鱐蜃醢荐笾豆,山蔌溪毛例蒙录。辄送行庖当击鲜,泽居备礼无麋鹿。”
这首名为《以莼姜法鱼糟蟹寄子瞻》是秦少游少有的专写食物的诗,但这首诗却浓缩了高邮最具特点的美食。有了秦少游作为先例,高邮的文人便多少都对美食有了那么一点癖好。于是,在9后的高邮,就又出了那么一个“文人食客”,那就是汪曾祺。
汪曾祺与故乡的美食
汪曾祺的嗜吃,在现代文学史上可谓是出了名的,金庸就曾说过,大陆“满口噙香中国味的作家,当推汪曾祺和邓友梅。”汪老的癖好之所以如此闻名于天下,更重要的不仅在于他会吃,更在于他会写吃。你看,汪老留下的散文与散文集自然是浩如烟海,其覆盖的主题之广自然不用多说,但要说汪老的文章涉及最多的、写得最好的恐怕还当数“美食”。
不用说《汪曾祺谈吃》、《吃食和文学》、《四方饮食》、《故乡的食物》这一类直接在题目里凸显“吃”这一主题的文章和文集,今年出版的 “作家与故乡”系列中汪老的两本选集(《水蛇腰》和《我的高邮》)里依然能常常看到美食的“影子”。
对于汪老来说,天下美食派系众多,“南甜北咸东辣西酸”(汪曾祺语)各地口味各具特色,但其中令汪老最难忘怀的,恐怕仍要数故乡高邮的那些美食。汪老曾特意作《故乡的食物》和《故乡的野菜》等文给故乡美食“作传”,即是为证。
谈到高邮的特产,最先想到的恐怕就是红心咸鸭蛋。对于名满天下的高邮鸭蛋,汪老自然不会忘掉,在《故乡的食物》中被拿来单独“立传”也就不足为奇了。在汪老心中,高邮鸭蛋是故乡的小食之王恐非夸大。在《端午的鸭蛋》一文中,汪老写道,“高邮的咸鸭蛋,确实是好,我走的地方不少,所食鸭蛋多矣,但和我家乡的完全不能相比!曾经沧海难为水,他乡咸鸭蛋,我实在瞧不上!”如此直白的语言,尽管一边说对于异乡人的称道有着不高兴,可是一边心里的那种自豪却是显露无遗了。怪不得,即使是皇城根下产出的咸鸭蛋,在汪老眼里也只能被评价为“这叫什么咸鸭蛋呢!”。
高邮鸭蛋的妙处固然在于其美味,而“咸菜茨菇汤”对于汪老来说,吃得则就完全是一种情怀了。汪老在文中自陈,“我小时候对茨菇实在没有好感,这东西有一种苦味。”然而,当汪老在老师沈从文家里,吃到师母张兆和做的“茨菇肉片”时,却叹道“因为久违,我对茨菇有了感情……我见到,必要买一点回来加肉炒了。”这道“茨菇肉片”,我小时候也常吃,长大以后却很少见到。尽管有着较高的营养价值,但大小饭馆里却极少见到拿其入菜的,再加上毕业后同样地“背井离乡”,因此我在读此文时,对汪老的这种情感甚有共鸣。
汪老写故乡的食物,我们可以看到他甚少提及奢华的菜品,文中记录描写的皆是普通人家的家常食物。所以,与其说汪老写故乡的美食是为了传播故乡传统的饮食文化,还不如说其实是借着故乡的美食,来浇心中思乡之情这块块垒吧。对于我这个故乡的地理位置与高邮紧邻,口味也近似的读者来说,读汪老的这些文章,格外能体会到蕴藏在其中的情怀。
汪曾祺的“美食观”
当然,作为一个大作家,尤其是吃遍了大江南北美食的.作家,汪老自然不会抱守着“故乡的美食”不放。正如汪老自己所说,“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、杂一点。‘南甜北咸东辣西酸’,都去尝尝” (《四方食事》),在汪老眼里,只有这样的“宽容精神”才能当好一个“美食家”。
因此,我们在看汪老“谈”吃时,一定会感叹笔下食物的“杂博”。这种“杂博”首先在于吃过、谈及的美食地域分布太广阔:从故乡高邮出发,到天子脚下的京城,到西南边陲的云南,再到西北内陆的内蒙、新疆,汪老“吃的足迹”可以说是遍及了五湖四海,这样来看,汪老分明是用脚在践行上述他那条“美食格言”;其次,这种“杂博”还体现在食物的种类上:本来在这个地球上,食谱涵盖最广的恐怕就属国人,而汪老则可谓是国人这种好吃特性的代言了,光是在他文中出现过的植物动物恐怕就不下百种,其中许多食物恐怕是很多人一辈子都没遇到过的,光是那篇《菌小谱》里提到的“蘑菇”就有十多种了。而这两种“杂博”混在一起,真正成为汪老谈吃的资本,也让我这样难得出趟远门的读者,坐在屋里就能“尝”遍天下的美食。
值得注意的是,尽管汪老的口味崇尚“杂博”,但无论是日常菜馔,还是野味珍馐,在汪老的笔下总是透着一种美感。这大抵是因为,汪老的“吃”中自始至终透着一种五柳先生的散淡。汪老在《水蛇腰·故乡人》里写了一位“钓鱼的医生”,就颇能代表他所保持的那种“吃的哲学”:
“你大概没有见过这样钓鱼的。他搬了一把小竹椅,坐着。随身带着一个白泥小炭炉子,一口小锅,提盒里葱姜作料俱全,还有一瓶酒。他钓鱼很有经验。钓竿很短,鱼线也不长,而且不用漂子,就这样把钓线甩在水里,看到线头动了,提起来就是一条。都是三四寸长的鲫鱼……钓上来一条,刮刮鳞洗净了,就手就放到锅里。不大一会,鱼就熟了。他就一边吃鱼,一边喝酒,一边甩钩再钓。这种出水就烹制的鱼味美无比,叫做‘起水鲜’。”
读完这段文字,我想每个读者恐怕都对“吃客”二字有了更深的认识。这种图像恐怕不仅仅是投影了汪老的回忆,更是体现了汪老对待美食的一种态度。这种态度的传承上可以企及魏晋,近则可追溯到晚明直至民国。
汪曾祺的文章与美食
谈到这里,我们就要谈谈汪老的“文风继承”了。尽管是西南联大的科班出身,但由于幼年时期就受过正规的传统教育,汪老的文章里带有明显的“士人遗风”。再加上长久倾心于宋人笔记和明清小品,汪老的文章格局更是处处都显露出“以小见大”的士人写作传统,因此在文风血脉上,汪老的文章可谓与晚明的张岱、近世的周作人等一脉相承,是为真正的“文人文章”。再加上老师沈从文的影响,汪老的散文中可谓同时继承了明清小品和五四散文这古今两大传统。正是这两大传统,造就了汪老文字间具有一种散淡闲适的风格,然而这种散淡闲适却又不同于魏晋和晚明的“与世无争”,却是另具一种空灵的美感。于是,读汪老笔下的美食,尽管大多为一些寻常食物,读来却是别有一番风味。
汪老虽在饮食哲学上崇尚“杂博”,却并不表示他就赞成“食无禁忌”。在汪老的笔下,也是有“不吃为宜”的,“炒肉芽”即为其一。前几年非典盛行,据传就是国人“乱吃”造成的恶果,尽管这种说法的真实性值得质疑,但饮食上的“百无禁忌”却的确值得反思。宽容如汪老者,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。可见,任何闲适和散淡也都是有“边界”的吧。
最后想说一说的是,读着汪老写的那些美食,总觉着很像是现代人写的微博,只要是特色鲜明、令人印象深刻的美食,大多都逃不出汪老的那支笔。所以,无论是在写五湖四海的风土人情,还是回忆少时乡间的传奇,兜兜转转,总会跳出一两种令人难忘的吃食呈现在读者面前,这种记录“强迫症”可不是正如现代人刷微博。经不住的是,汪老的那支妙笔会“生花”,再怎么平常的民间小吃或家常小菜,经过汪老的描写,就都是一盘活色生香的点心或菜肴,直叫人垂涎欲滴。汪老这种“功夫”写就的文字,比起那些“深夜慎入”的美食图片来,“杀伤力”可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!
篇3:汪曾祺《谈吃》
汪曾祺《谈吃》
炒米和焦屑
小时读《板桥家书》:“天寒冰冻时暮,穷亲戚朋友到门,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, 佐以酱姜一小碟,最是暖老温贫之具”,觉得很亲切。郑板桥是兴化人,我的家乡是高邮,风气相似。这样的感情,是外地人们不易领会 的。炒米是各地都有的。但是很多地 方都做成了炒米糖。这是很便宜的食品。孩子买了,咯咯地嚼着。四川有“炒米糖开水”,车站码头都有得卖,那是泡着吃的。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也是专业的作坊做的,不像我们那里。我们那里也有炒米糖,像别处一样,切成长方形的一块一块。也有搓成圆球的,叫做“欢喜团”。那也是作坊里做的。但通常所说的炒米,是不加糖黏结的,是“散装” 的;而且不是作坊里做出来,是自己家里炒的。
说是自己家里炒,其实是请了人来炒的。炒炒米也要点手艺,并不是人人都会的。入了冬,大概是过了冬至吧,有人背了一面大筛子,手执长柄的铁铲,大街小巷地走, 这就是炒炒米的。有时带一个助手,多半是个半大孩子,是帮他烧火的。请到家里来,管一顿饭,给几个钱,炒一天。或二斗,或半石;像我们家人口多,一次得炒一石糯米。 炒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齐,没有零零碎碎炒的。过了这个季节,再找炒炒米的也找不着。一炒炒米,就让人觉得,快要过年了。
装炒米的坛子是固定的,这个坛子就叫“炒米坛子”,不作别的用途。舀炒米的东西也是固定的,一般人家大都是用一个香烟罐头。我的祖母用的是一个“柚子壳”。柚子,——我们那里柚子不多见,从顶上开一个洞,把里面的瓤掏出来,再塞上米糠,风干,就成了一个硬壳的钵状的东西。她用这个柚子壳用了一辈子。
我父亲有一个很怪的朋友,叫张仲陶。他很有学问,曾教我读过《项羽本纪》。他薄有田产,不治生业,整天在家研究易经,算卦。他算卦用蓍草。全城只有他一个人用蓍草算卦。据说他有几卦算得极灵。有一家,丢了一只金戒指,怀疑是女佣人偷了。这女佣人蒙了冤枉,来求 张 先生算一卦。 张 先生算了,说戒指没有丢,在你们家炒米坛盖子上。一找,果然。我小时就不大相信,算卦怎么能算得这样准,怎么能算得出在炒米坛盖子上呢?不过他的这一卦说明了一件事,即我们那里炒米坛子是几乎家家都有的。
炒米这东西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好吃。家常预备,不过取其方便。用开水一泡,马上就可以吃。在没有什么东西好吃的时候,泡一碗,可代早晚茶。来了平常的客人,泡一碗,也算是点心。郑板桥说“穷亲戚朋友到门,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”,也是说其省事,比下一碗挂面还要简单。炒米是吃不饱人的。一大碗,其实没有多少东西。我们那里吃泡炒米,一般是抓上一把白糖,如板桥所说“佐以酱姜一小碟”,也有,少。我现在岁数大了,如有人请我吃泡炒米,我倒宁愿来一小碟酱生姜,——最好滴几滴香油, 那倒是还有点意思的。另外还有一种吃法,用猪油煎两个嫩荷包蛋——我们那里叫做“ 蛋瘪子”,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吃。这种食品是只有“惯宝宝”才能吃得到的。谁家要是老给孩子吃这种东西,街坊就会有议论的。我们那里还有一种可以急就的食品,叫做 “焦屑”。糊锅巴磨成碎末,就是焦屑。我们那里,餐餐吃米饭,顿顿有锅巴。把饭铲出来,锅巴用小火烘焦,起出来,卷成一卷,存着。锅巴是不会坏的,不发馊,不长霉。攒够一定的数量,就用一具小石磨磨碎,放起来。焦屑也像炒米一样。用开水冲冲,就能吃了。焦屑调匀后成糊状,有点像北方的炒面,但比炒面爽口。
我们那里的人家预备炒米和焦屑,除了方便,原来还有一层意思,是应 急。在不能正常煮饭时,可以用来充饥。这很有点像古代行军用的“鞴[革旁换米旁]”。有一年,记不得是哪一年,总之是我还小,还在上小学,党军(国民革命军)和联军(孙传芳的军队)在我们县境内开了仗,很多人都躲进了红十字会。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信念,大家都以为红十字会是哪一方的军队都不能打进去的,进了红十字会就安全了。红十字会设在炼阳观,这是 一个道士观。我们一家带了一点行李进了炼阳观。祖母指挥着,特别关照,把一坛炒米和一坛焦屑带了去。我对这种打破常规的生活极感兴趣。晚上,爬到吕祖楼上去,看双方军队枪炮的火光在东北面不知什么地方一阵一阵地亮着,觉得有点紧张,也觉得好玩。很多人家住在一起,不能煮饭,这一晚上,我们是冲炒米、泡焦屑度过的。没有床铺,我把几个道士诵经用的蒲团拼起来,在上面睡了一夜。这实在是我小时候度过的一个浪漫主义的夜晚。
4:汪曾祺谈吃豆腐
汪曾祺谈吃豆腐
豆腐点得比较老的,为北豆腐。听说张家口地区有一个堡里的豆腐能用秤钩钩起来,扛着秤杆走几十里路。这是豆腐么?点得较嫩的是南豆腐。再嫩即为豆腐脑。比豆腐脑稍老一点的,有北京的“老豆腐”和四川的豆花。比豆腐脑更嫩的是湖南的水豆腐。
豆腐压紧成型,是豆腐干。
卷在白布层中压成大张的薄片,是豆腐片。东北叫干豆腐。压得紧而且更薄的,南方叫百页或千张。
豆浆锅的表面凝结的一层薄皮撩起晾干,叫豆腐皮,或叫油皮。我的家乡则简单地叫做皮子。
豆腐最简便的吃法是拌。买回来就能拌。或入开水锅略烫,去豆腥气。不可久烫,久烫则豆腐收缩发硬。香椿拌豆腐是拌豆腐里的上上品。嫩香椿头,芽叶未舒,颜色紫赤,嗅之香气扑鼻,入开水稍烫,梗叶转为碧绿,捞出,揉以细盐,候冷,切为碎末,与豆腐同拌(以南豆腐为佳),下香油数滴。一箸入口,三春不忘。香椿头只卖得数日,过此则叶绿梗硬,香气大减。其次是小葱拌豆腐。北京有歇后语:“小葱拌豆腐——一青二白。”可见这是北京人家家都吃的小菜。拌豆腐特宜小葱,小葱嫩,香。葱粗如指,以拌豆腐,滋味即减。我和林斤澜在武夷山,住一招待所。斤澜爱吃拌豆腐,招待所每餐皆上拌豆腐一大盘,但与豆腐同拌的是青蒜。青蒜炒回锅肉甚佳,以拌豆腐,配搭不当。北京人有用韭菜花、青椒糊拌豆腐的,这是侉吃法,南方人不敢领教。而南方人吃的松花蛋拌豆腐,北方人也觉得岂有此理。这是一道上海菜,我5:汪曾祺谈吃散文
汪曾祺谈吃散文
小时读汉乐府《十五从军征》,非常感动。
十五从军征,八十始得归。道逢乡里人,“里中有阿谁?”——“遥望是君家,松柏冢累累。”兔从狗窦入,雉从梁上飞,中庭生旅谷,井上生旅葵。舂谷持作饭,采葵持作羹,羹饭一时熟,不知贻阿谁。出门东向望,泪落沾我衣。
诗写得平淡而真实,没有一句进出呼天抢地的激情,但是惨切沉痛,触目惊心。词句也明白如话,不事雕饰,真不像是两千多年前的人写出的作品,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完全能读懂。我未从过军,接触这首诗的时候,也还没有经过长久的乱离,但是不止一次为这首诗流了泪。
然而有一句我不明白,“采葵持作羹”。葵如何可以为羹呢?我的家乡人只知道向日葵,我们那里叫做“葵花”。这东西怎么能做羹呢?用它的叶子?向日葵的叶子我是很熟悉的,很大,叶面很粗,有毛,即使是把它切碎了,加了油盐,煮熟之后也还是很难下咽的。另外有一种秋葵,开淡黄色薄瓣的大花,叶如鸡脚,又名鸡爪葵。这东西也似不能做羹。还有一种蜀葵,又名锦葵,内蒙、山西一带叫做“蜀蓟”。我们那里叫做端午花,因为在端午节前后盛开。我从来也没听说过端午花能吃,——包括它的叶、茎和花。后来我在济南的山东博物馆的庭院里看到一种戎葵,样子有点像秋葵,开着耀眼的朱红的大花,红得简直吓人一跳。我想,这种葵大概也不能吃。那么,持以作羹的葵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?
后来我读到吴其浚的《植物名实图考长编》和《植物名实图考》。吴其浚是个很值得叫人佩服的读书人。他是嘉庆进士,自翰林院修撰官至湖南等省巡抚。但他并没有只是做官,他留意各地物产丰瘠与民生的关系,依据耳闻目见,辑录古籍中有关植物的文献,写成了《长编》和《图考》这样两部巨著。他的著作是我国十九世纪植物学极重要的专著。直到现在,西方的植物学家还认为他绘的画十分精确。吴其浚在《图考》中把葵列为蔬类的。“采葵莫伤根”,“松下清斋折露葵”,时时见于篇咏。元代王祯的《农书》还称葵为“百菜之主”。不知怎么一来,它就变得不行了。明代的《本草纲目》中已经将它列入草类,压根儿不承认它是菜了!葵的遭遇真够惨的!到底是什么原因呢?我想是因为后来全国普遍种植了大白菜。大白菜取代了葵。齐白石题画中曾提出“牡丹为花之王,荔枝为果之王,独不论白菜为菜中之王,何也?”其实大白菜实际上已经成“菜之王”了。
幸亏南方几省还有冬苋菜,否则吴其浚就死无对证,好像葵已经绝了种似的。吴其浚是河南固始人,他的家乡大概早已经没有葵了,都种了白菜了。他要是不到湖南当巡抚,大概也弄不清葵是啥。吴其浚那样激动,是为葵鸣不平。其意若曰:葵本是菜中之王,是很好的东西;它并没有绝种!它就是冬苋菜!您到南方来尝尝这种菜,就知道了!
北方似乎见不到葵了。不过近几年北京忽然卖起一种过去没见过的菜:木耳菜。你可以买一把来,做个汤,尝尝。葵就是那样的味道,滑的,木耳菜本名落葵,是葵之一种,只是葵叶为绿色,而木耳菜则带紫色,且叶较尖而小。
由葵我又想到薤。
我到内蒙去调查抗日战争时期游击队的材料,准备写一个戏。看了好多份资料,都提到部队当时很苦,时常没有粮食吃,吃“荄荄”,下面多于括号中注明“(音“害害”)”。我想:“荄荄”是什么东西?再说“荄”读gai,也不读“害”呀!后来在草原上有人给我找了一棵实物,我一看,明白了:这是薤。薤音xie。内蒙、山西人每把声母为X的字读成H母,又好用叠字,所以把“薤”念成了“害害”。
薤叶极细。我捏着一棵薤,不禁想到汉代的挽歌《薤露》,“薤上露,何易皠,露皠明朝还落复,人死一去何时归?”不说葱上露、韭上露,是很有道理的。薤叶上实在挂不住多少露水,太易“皠”掉了。用此来比喻人命的短促,非常贴切。同时我又想到汉代的人一定是常常食薤的,故尔能近取譬。
北方人现在极少食薤了。南方人还是常吃的。湖南、湖北、江西、云南、四川都有。这几省都把这东西的鳞茎叫做“藠头”。“藠”音“叫”。南方的年轻人现在也有很多不认识这个藠字的。我在韶山参观,看到说明材料中提到当时用的一种土造的手榴弹,叫做“洋藠古”,一个讲解员就老实不客气地读成“洋晶古”。湖南等省人吃的藠头大都是腌制的,或入醋,味道酸甜;或加辣椒,则酸甜而极辣,皆极能开胃。
南方人很少知道藠头即是薤的。
北方城里人则连藠头也不认识。北京的食品商场偶尔从南方运了藠头来卖,趋之若鹜的都是南方几省的人。北京人则多用不信任的眼光端详半天,然后望望然后去之。我曾买了一些,请几位北方同志尝尝,他们闭着眼睛嚼了一口,皱着眉头说:“不好吃!——这哪有糖蒜好哇!”我本想长篇大论地宣传一下藠头的妙处,只好咽回去了。
哀哉,人之成见之难于动摇也!
我写这篇随笔,用意是很清楚的。
,可谓“萝卜文化”的大荟萃。可生吃,家乡(江苏高邮)的杨花萝卜,极脆嫩,有甜味,富水分,除了生嚼;可凉拌上酒席,家乡特有的穿心胡萝卜,直切开来与山芋片同卖。沿街叫卖的泰州紫萝卜,吃后嘴唇乌紫乌紫的;在淮安读中学时和同学买一堆花生、尽情吃一顿的青萝卜;在天津“听玩艺儿(曲艺)吃萝卜”,“吃了萝卜喝热茶,气得大夫满街爬”;心里美萝卜是北京特色,吆喝起来“嗳萝卜,赛梨来——辣来换——”一刀切下去,咔嚓咔嚓的响;而张家口的心里美萝卜,甜、脆、多汁,讲究吃“棒打萝卜”,往地下一扔,啪嚓,裂成了几瓣。可煮,家乡吃白萝卜只是红烧,或素烧,或与臀尖肉同烧;江南人的白萝卜常与排骨或猪肉同炖;四川人用白萝卜炖牛肉,甚佳;扬州人、广东人的萝卜丝饼,极妙;北京人炒萝卜条,是家常下饭菜。可腌制咸菜,家乡腌制萝卜干用的是红皮圆萝卜,全家动手齐上阵;扬州酱园里的酱腌萝卜头;北京有小酱萝卜,佐粥甚佳;大腌萝卜咸得发苦,不好吃;四川泡菜,红萝卜、白萝卜都可以;湖南桑植、峨眉山有卖泡萝卜做零食的。
汪曾祺一生,游历广阔,对每一个生活过的地方,都怀有浓厚的感情。家乡的萝卜最好,“或者说自我长大后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萝卜”。“淮安青萝卜比天津的好。大抵一种东西头一回吃,总是最好的”。总而言之,“萝卜原产中国,所以中国的为最好。”这样的文字看似随心率性,但细品之后,那真挚、淳朴的家国情怀,表现得自然、贴切。